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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桂敏
前幾天，媽腦梗發作，渾身抽搐、不停嘔吐，幸虧搶救及時，脫離了危險。這件事讓我越發清楚地意識到，七十歲的她，陪伴我的日子，不會太久了。
讓我心痛的是，以前我總是誤解她。她像天下許許多多媽媽一樣，雖善良、疼愛孩子，但也有她的局限：情緒化、愛嘮叨、文化不高。
所以三十年來，我對她的愛，更多的是出於血緣關係、朝夕相處，隨之油然而生的依戀，我幫她做家務、幹農活、陪她聊天，或寄錢寄禮物，可是我們很少談心。我以為她不會明白我的處境，無法給出高明的建議，畢竟我的生活要比她寬廣得多。那時候，我真的太自以為是了！
克服挑戰
第一次讓我對她刮目相看，是在2013年夏天。
女兒剛出生，我在家休產假，想趁機多陪陪她。請了幾次，她都不肯來。她耳朵不好，又很少出門，生怕自己適應不了城市生活，反倒給我添麻煩。
我只好說：「如果妳不來，我一個人實在不知道怎麼照顧孩子。」她因為愛我，在兩難之間做了勇敢的決定，搖搖晃晃地坐了廿四個小時火車，忍受著暈車之苦，從內蒙來到了北京。
一開始，她很緊張，不敢碰家裡的電器。她靜靜地觀察，記下使用高壓鍋、豆漿機、洗衣機的步驟，菜市場、超市的位置。大概過了一星期，她就可以適應新生活的一切了，比我的預期快了不少。
自知之明
女兒出生100天，我們請朋友來家裡拍百天照。那天，小傢伙被折騰得很累，拍完她直接就睡著了。想著她萌嘟嘟的小臉，馬上就要印在相冊裡，我滿心期待。
半個月以後，相冊終於寄來了。我迫不及待地打開，翻開第一頁就傻眼了！我那可愛的女兒，怎麼被拍得如此土裡土氣！心想真是所託非人，早知這樣，還不如找外面的攝影師。彌補的辦法只有一個：重拍！我上網選中兩家滿意的影樓，跟媽和老公宣佈了我的決定。
老公沒說話。沒想到媽卻跟我唱起了反調：「要我說，不用重拍！沒必要！」
「媽，妳看這次拍的，多難看。外面拍的，比這個好多了。」我據理力爭。
「妳拍照是為了給誰看？照片就是留個紀念。誰都看自己的孩子好，對別人來說，也就那麼回事。」
我心裡一驚：甚麼？別人並不一定覺得女兒可愛無比?!當女兒長大一些，我再去翻看她小時候的照片，不得不承認，小小的她確實算不上漂亮，詫異於自己當時為何會認為她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孩子。
媽這一問，也讓我覺察到心裡的那點小虛榮—有朋友來家裡時，拿出一本完美的相冊，那一刻多榮耀。
雖然當時有點不情願，我還是放棄了重拍，因為媽說得對。
後來提到這件事，老公說：「妳媽比妳聰明多了。」
堅守親情
2014年的夏天，哥嫂衝突白熱化，哥堅持要離婚。當時，小侄子剛滿一歲。
哥嫂結婚以來，矛盾不斷。戰火蔓延，兩個家庭也牽扯其間，爸媽受了不少委屈，尤其是我媽。全家人都認為，他們的婚姻讓所有人痛苦，除了離婚，別無出路。只有媽不同意。
媽說：「你去看，那些沒有爸爸媽媽的小孩多可憐。孩子天生就找媽媽，有媽媽他就幸福，沒有媽媽就像孤兒一樣。我們可以給孩子吃的、喝的，可是我們取代不了他的媽媽。」
最後，媽說服了所有人，這段婚姻堅持到了今天。2015年夏天，我妹結婚。新婚不久，就開始了跟老人同住的生活（婆婆和外婆），種種摩擦可想而知。每次給媽打電話，妹妹都大吐苦水。我媽總是勸她，要多體諒老人的不易，不要嫌棄老人。「年輕的時光其實很快就會過去，每個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。『少年莫笑白頭翁，花開能有幾時紅』。」沒讀過書的媽，竟然能頻頻說出這麼動人又有文化的話，讓我敬佩不已。
媽說，人一上了年紀，腳步就會變得沈重，行動身不由己地變慢，腿也變懶了。腦子不夠用，總是忘事，所以愛嘮叨。這些都是年輕人無法體會的事情，所以要多多體諒老人。
待客有道
2016年夏天，遠房的一個親戚來家裡作客。酒過三巡，有些失態。眼看已經是晚上九點了，
他的話匣子好像才剛剛打開，不知打算幾時關閉。我心想：豈有此理！讓我七八十歲的父母陪你這麼晚，未免也太自私了！我氣不過，想去打烊。
媽拉住我說：「不管是誰，到了我們家，就是我們的客人。如果我們有錢，就準備好酒好菜；要是我們拮据，就準備清茶淡飯。我們要盡到地主之誼，讓客人感到被歡迎，不能失禮。他大老遠來咱們家，你還不讓他盡興，那也太不應該了！」
我無話可說，媽的識大體我遠遠不及。
看透人生
2017年夏天，爸來天津看病。媽自己在家，我放心不下，打電話去問。
她說，家裡都好，要我放心。只是最近她去鎮上，總是看到一個可憐人，沒有雙腿，殘肢跪在一個橡膠車胎裡，每天在商場門口乞討。要行動時，他使出全身力氣才能挪移方寸。她說這個人太可憐了，來來往往的行人，有的會扔給他一塊錢，多數人看也不看一眼，還有人嫌棄他、罵他。
媽說：「這個人殘疾，是他自已願意這樣的嗎？當然不是！是老天給了他這樣的遭遇，如果能夠選擇，他也會希望自己有個健康的身體。有的人認為自己長得好，就有權利笑話別人。我不這麼想。你的好是老天給你的，不是你努力掙來的，你有甚麼資格看不起別人！」
聽媽說完這段話，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，沒想到她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徹。
為母則強
媽一輩子遭遇過很多不幸。童年作為家裡的老大，吃盡了苦頭，喜歡讀書卻沒有機會，還要每天忍受外婆的火爆脾氣。結婚以後，經歷文革、自然災害，很多年食不果腹。後來為了生活，爸常要出門，留下媽和幾個年幼的孩子在家，於是很多苦難的關頭，媽只好一個人面對。以前聽她細數以往的遭遇，總以為她太念舊，把思想牢牢地鎖在過去的歲月裡。直到我也作了媽媽，才漸漸懂得，這每一段遭遇，都在訴說著一位堅強、偉大的母親。換作是我，也許早就作了生命的逃兵。那個年代，因為不堪重負，選擇輕生的人也是常有的。
不知是性格倔強，還是對孩子的愛給了媽勇氣，在任何苦難面前，她都不曾退縮。更加讓我欽佩的是，歷盡磨難，她卻完好保留了一顆純淨的心，她善解人意、同情弱者、懂得饒恕。
我總是試圖用更多的關心和愛，讓她忘記過去的傷痛，可卻事與願違。我不知道她還會跟我相處多久，也許十年、八年，或者更短，只願在此生餘下的年日中，她能認識慈愛的上帝，讓祂親自撫平她的傷痛，擦去她的眼淚。未來在天堂裡，我們又能相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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