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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期- 疫情與家庭-顧老篇: 活到老,成長到老


「消息靈通人士」

「怎麼一輛車都沒有?人都到哪裡去了?」97歲的媽媽望著窗外,不安地問:「發生了甚麼事?」


家對面是一所中學,平日放學時間,人車熙來攘往。自從「宅居令」下達,學校關閉,街上不見人蹤,僅偶有鹿群出沒,宣告牠們的佔領權。


疫情初期,幾乎人人都盯著媒體報導,看那條曲線像昂首吐信的毒蛇向上直竄,祈禱「拐點」快快臨到,感染增長率能緩下來。新冠病毒被形容成世紀大瘟疫,無藥可治、無孔不入,且獨獨鍾情年長者(現在知道此說不實)。於是一夕之間,我家三口全成了「高危人口」。


如何向媽媽解釋這一切的來龍去脈,着實令我頭大,只有說:「外面流行傳染病,人都躲在家裡了。」這樣簡單的答案顯然不能滿足她,她就自己上網去搜。媽媽其實並不算會使用電腦,通常都是我先在她的平板電腦上找到一、兩則新聞拿給她讀。我總是挑那些比較正面的,但是她會去按旁邊圖片的聯結,內容就非我所能控制了。


一天外子買了她最愛的牛肉堡,媽看一眼紙袋,立刻說:「外面的東西不能吃,怕傳染。」提到感染,媽總說:「我一定比你們先得病,因為我比你們老。」我向她保證,只要小心,我們都不會得病。媽卻補上一句:「如果非要死那麼多人瘟疫才會停止,我願意死,反正我已經97歲了。」


宅居風情畫

雖然我們不常上館子,但我任教的大學餐廳總是不想自己做飯時的好選項,連這也是「往事只能回味」了。很難想像小時候三餐都在家一起吃的光景,印象中那是很溫馨的時刻。


大部分時間要照顧媽媽,外子就自告奮勇變身「何大廚」,擔起主中饋重任。他原本廚藝不差,現在更上一層樓,挑戰不同的配方。明明同一道菜,他換用不同食譜,為求煮出不同的風味。我對口味不甚講究,每次他要我品評,只有含糊其辭。可是他有個鐵粉,不論他端出甚麼,媽媽一概大力捧場。


許多長輩怕上醫院或診所易遭感染,不敢看醫師,也不敢讓醫護人員登門,於是興起經由視訊或其他網路設備看診的方式。一天,媽媽的家庭醫師透過手機的FaceTime功能進行家訪。媽媽小腿曾患靜脈曲張潰瘍,一直由我護理,醫生要我用手機掃瞄患處,以便檢查。豈料診所突遭雷雨襲擊,影像模糊不清,只好由我口頭描述,他診斷。結果他認為我照護成功,媽媽已然痊癒。媽媽很得意,說我可以去當醫師,我則自嘲為「黃庸醫」。


自 2019年入冬以來,媽媽已不方便去教會。每逢主日,我們母女二人在家敬拜。我彈琴,媽媽領詩歌。她可以一首接一首唱下去,也不覺得累。可是我懷疑她有沒有足夠的體力再回教會做禮拜。


疫情關了教會的門,卻把教會帶進千家萬戶。


媽媽在電腦上看到睽違已久的教會禮拜,非常興奮,目不轉睛盯著螢幕。聚會結束後有弟兄姊妹向她打招呼,她反而不知所措:「早知道人家能看見我,就該先染一染頭髮。」


2020年 5月份的教會聖餐禮拜由外子主領。為了讓媽媽能實境參與,他把電腦架設在餐桌一端,媽媽坐在另一端,他面對媽媽直播。弟兄姊妹拿出各式各樣的自製聖餐餅,還有葡萄汁,也有人用葡萄酒。我給媽媽準備了一小塊在葡萄汁中浸軟的麵包。

祝謝後,分處各方的全體弟兄姊妹們一同領受餅杯。―這也是媽媽最後一次在世上和我們同守主餐。


每一天都是新的

「比比!比比!」媽媽在叫她的貓。我知道她醒了,趕緊端著水和藥進去。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總是:「看到妳真高興!」吃了藥,就開始半小時按摩和腿部復健運動。做完之後就起床、盥洗、更衣。然後她推著助行器出來吃早餐,邊走邊唱著讚美詩。黑貓比比聽見歌聲,縱身跳上餐桌,等著媽媽摸牠的頭。媽媽行到她一貫坐的位子,費力地轉身坐下,長長吁一口氣。她成功通過第一關,可是也耗盡了所有的力氣。


早餐是麥片粥和蒸蛋,她吃了一些,又要面對下一輪的挑戰。六、七個大大小小的藥丸一字排開,她用眼神向我求救。我拿起一粒最大的,放在她手心:「這是鉀,吃了有精神。」隨手遞上一杯牛奶,她吃力地把藥吞下去。我再拿起一顆小一點的:「鈣,幫助骨頭變硬。」她乖乖吃了。隨後的就簡單了,她自己把藥丸逐一吞下了,我竪起大姆指:「棒!」


媽問:「為甚麼今天要吃這些藥?」我答:「我們天天都這樣吃。」她有些迷惘:「我怎麼完全沒有印象?」我說:「沒關係,我記得就好。」


不記得幾時開始,我們每天重複同樣的步驟和對話。對她而言,每一天這些都是新的挑戰,新的恩典。


「我快要走了,我知道。」

媽媽教了40年書,退休後來美,放下教科書努力研讀聖經。兩年前她表示想把聖經重新查一遍,於是我們每天花半小時一起查經,讀了新舊約的各卷書。2020年 5月起她的體力逐漸衰退,經常打瞌睡,我以為不能繼續了,怎知道一聽讀聖經,她的精神就來了,還開玩笑說:「趁現在趕緊惡補,免得見上帝時考不及格。」


早上醒來,不再聽見媽媽呼喚黑貓,代之的是大聲禱告和讚美。有時她會唱一些我沒聽過的詩歌,告訴我是她在初中時學的。媽媽讀的是一間教會學校。


從臥房到餐桌的那條路越走越長,媽媽不唱歌了,低頭專心推助行器,我在後面扶著她。她說:「我快要走了,我知道。」


無論有多麼充分的心理準備,那一刻來臨的時候仍是措手不及。

前一刻還好端端地在講話,下一刻媽媽就像拔掉電源似地垮了。打電話找來安寧療護師,證實了我的猜測,該來的終於來了。


休息了一晚,媽媽的精神恢復一些,吃過東西開始唱歌,唱的是〈盡忠為主〉,最後一句是:「無論遇何難,靠近主邊站,使主常見你盡忠。」這是她最後的叮囑。


當她贊助的學校送來謝函及獎牌時,媽媽已不能言語,只是雙手緊握上書「建校夥伴」的獎牌。我知道她已經準備好坦然見主了。


一位媽媽的學生寫道:「戴老師一生愛主愛人,愛家愛教會,用她平凡的一生不斷地給,見證了不平凡的生命之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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